我还是国中生时所发生的事。
让人越来越等不及放暑假的七月下旬,那天我越过一座山头跑到海边游了一整天的泳。
那里不是海水浴场,是个位在陡峭的山崖之下,只有当地孩子们才知道的小海滩。
夏天没事做的时候跑去那边,总能遇到几位玩伴。
那一天我也和几位认识的人一起玩,晒过太阳以后身体又变得更黑了。
离开海中,跟他们道别,等我回到家已经快晚上六点。
因为游泳而疲惫的我觉得很渴,在去洗澡前我先到厨房打开水龙头装了杯水,大口喝下。
就在那个瞬间,我完全反应不及。
某种不舒服的感觉冒出,忽然转变为强烈的呕吐感,我把刚才喝的水吐到水槽。
喉咙被呛到,好一阵子咳嗽都停不下来。因为是直接从水龙头装的,我毫无防备的就认为
是淡水。
可是我喝下的不是普通的水,是盐水。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觉得难以置信的我用食指指腹去沾水龙头,舔了下水。
是海的味道。
跟我小时候在海里溺水时吃进的海水是同样的味道。
但是,为什么水龙头会跑出海水呢?
我家的水不是抽地下水,也不是从山那边引来,而是自来水公司送过来的。
不懂为何会有盐分混入。
“喂─老妈,怎么水龙头会有盐水跑出来”
喊了以后,我妈的脸从旁边的客厅探出,我马上知道她脸上那个表情是在怀疑我。
“骗肖欸,我刚刚才用那边的水做好晚餐的”
“真的啦,你看,盐水”
我用杯子装水,递给我妈。
她先是怀疑的闻闻味道,再稍微沾了一口后,就直接一口气喝完。
“……哩麦搁含暝啊,快去洗澡,你看你头发毛成这样”
我妈说著,拨乱我头发后又回去客厅。
还无法释怀的我再度装了水龙头的水,尝了一下。
舌头发麻,果然不是普通的水。
到底怎么回事呢,难道是老妈在说谎?
可是她刚在我面前把那杯水一口气喝完,就算是在骗人也太拼了吧。
而且她有必要这样骗我吗?
说不定是我在海里游了一天,味觉产生变化了。我说服自己,是海水渗进身体所以身体暂
时变得奇怪而已。
可能因为味觉的错乱,或刚才喝下盐水的关系让喉咙变得更渴。
我放弃自来水,打开冰箱后看到有柳橙汁,决定喝这个。
倒进杯子、喝下。然后我再度把它吐出来。
这不是盐水吗?
我惊呆了,看着杯里还剩一半的液体。
颜色和气味都是柳橙汁不会错,可我刚喝下的明明就是橘色的盐水。
我也试了其他的,冰箱里的麦茶、牛奶、乳酸饮料,甚至连冷冻库的冰块都是咸的。
去淋浴后,因为尝到跑进嘴巴里的水滴,我才确定是我自己变得奇怪。
即使身体已经洗干净了,但嘴里跟喉咙都很热,让我很想哭。
之后,我没吃晚餐,和妈妈一起去医院。
帮我看诊跟检查的医师,听着我的话露出觉得匪夷所思的脸。
他告诉我可能是味觉障碍,不过通常会引发这问题的内脏并无异样,所以原因不明。
那时医师跟爸妈都乐观的认为这不会很严重,只有我抱着说不出的不安。
不会有人故意去喝一杯海水吧,有的话应该也没几个。
那可不是人喝的东西。
隔天我开始住院,一直靠吊点滴补充水分。
因为我没办法用平常的方式来摄取水分了。
即使是纯水,我也无法喝下。就算喝下也会马上吐出来。
固体食物的话,含水量高的也没办法;稀饭不行,水果也不行。
最后我连自己口水都觉得很咸,不喝水也还是会吐。
呕吐感一直都在,会突然吐在床上,弄脏床单好几次。
还加上发烧跟拉肚子的症状,是因身体状况出问题才出现的吧,我的身体不只一部分奇怪
,已经全身异常了。
人类不吃食物还可以活几天,但不喝水的话很快就会死。
住院没几天,我的体重惊人的减少。
感受自己的身体逐渐干瘪,我盯着天花板,思考会不会就这样变成木乃伊而死。
按目前状况持续下去,我想我肯定会死吧。
爸妈每天都来照顾我,我住院的时候妈妈总是握着我的手,平常她绝不会这么做的。
这让我觉得自己被好好的珍惜著。
真不想死。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我第一次强烈的这么想。
在这段日子里的某一天,有位朋友到医院来探我的病。
理所当然地,我住院的时候都没去学校。
爸妈应该也不晓得要如何跟学校解释吧,我后来问他们,他们是跟学校说我得了夏季感冒
。
那位朋友为了送学校的讲义给我而跑去我家,才知道我住院的事。
他走进病房,面无表情的掉了下巴。
接着他走近病床,发自内心的说:
“你变瘦了……”
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很有趣,我轻轻的笑了。
我很久没有笑了,对于自己还有力气笑的这件事,我感到惊讶。
那时爸妈都不在,也没有其他住院病患,病房里只有我跟他。
他的绰号是‘水母’,是个有点奇怪的男生。
他就像漂浮在海中的水母一般,在班上也和人有点隔阂,因为他可以看到一般人所看不见
的东西。是所谓‘自称看得见的人’。
从他在自家浴室看到几只水母漂来漂去的那天以来,他就开始看得见那种东西。
是说他也不会到处去讲这件事,我问他这方面的问题时,他回我:“因为我有病”。
当时我很常跟水母一起玩耍,他在的话就会有好玩的体验。
“真的很惨啊,说不定会死”
我对着水母说道。比我想像中更轻松的说出了这句话。
水母默默看着我。
他的视线顺着刺在我左腕关节上的针所延伸出的细管,慢慢移到我头上那袋装着营养与水
分的袋子。
“这个……、不是夏季感冒吧。怎么了?”
我将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说给他听,整个过程他都没有点头或是回应我,专心的听着。
说完之后,“嗯─”
“呐,你把嘴巴打开一下”
“……嘴巴?”
“嗯。像去治疗牙齿那样,‘啊─’”
我照他说的张开嘴,然后水母稍微弯下腰,观察我的口中。
“……啊、很咸吧”
水母站直身子。
“已经变成海了,你的嘴里”
完全听不懂他在说啥。
水母像是已经明白了一样自己在那边点头,说:“那,我去一下海边”,转身背对我。
我还没搞清楚状况,保持张嘴的样子看着他走出病房。
过没多久,有袋糖果送到病房来。
护理师说这是水母在楼下商店买的,要拿给我。
因为口水的关系糖果变得很咸一点也不美味,但与其他东西比起来还算能吃。
那天晚上,目前为止最强烈的呕吐感袭击了我。
睡到一半的时候,我反射性抓过身旁的水桶,往里面吐。
应该用瀑布来形容最为恰当,一直吐一直吐根本停不下来。
好不容易吐完,我倒回床上。
等我回神,病房的灯被打开了,床边围着护理师、医生和老妈。
我似乎在无意识下按了呼叫铃。
装五公升容量还绰绰有余的水桶,现在有一半都是呕吐物。
可能因为我的胃是空的,吐出来的东西是透明到不可思议的水。
我被自己身体里还残留这么多水给吓到。
护理师跟医生正用严肃的表情讨论事情,老妈露出疲倦的笑容摸摸我的头。
“快睡吧”
她对我说,我闭上眼睛。
不过我的喉咙又出现异样感。
啊不,应该说是没有异样感的异样感吧。
总之已经好转,之前即使吐过也还是有不舒服的感觉。
刚刚的呕吐就像是把一切不好的东西都吐光了一样。
吞咽了一下口水,觉得喉咙很渴。我起身拿了颗水母上午给的糖,放进嘴巴。
很甜。没有被任何东西影响,纯粹的甜味。
我请老妈帮我拿水来。
很小心的喝了一口,先用舌尖确认,第二口轻轻含在口中,接着一鼓作气喝完。
那杯水的滋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从没想过水也可以这么好喝。
忍不住落下泪,回想那时住院的生活一直很辛苦,但我唯一哭的时候只有在那一刻。
虽然想着这样会浪费掉好不容易摄取到的水分,可是眼泪就是停不下来。
我一边哭,一边告诉医生和老妈我已经好了的事。
不管站在旁边一脸不敢置信的医生,老妈也跟着我哭了。
从脸颊上滑落进口中的泪水,果然有点咸。
后来,虽然自己这样说有点奇怪,我以惊人的速度康复了。
因为住院的时间还算短,很快就恢复了体力。
即使学期的休业式没办法参加,但要享受暑假还是没问题的。
休业式那天,水母再次来探病。
尽管我的状况已经差不多可以出院,不过似乎还要再住院观察一下;虽说是在住院但也不
需吊点滴,还能健康的在医院闲晃。
“啊啊、看来已经没事了。太好了太好了”
走进病房后水母这么说著。
就算露出个放心的神情也好,可他还是那副让人猜不透的表情,语气也很平淡。
水母把山一样高的讲义放到床上,是暑假作业。看来他应该是来送这个的。
毫不拖泥带水,该说这就是他吧。
“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这个嘛─。下礼拜左右应该可以回去吧?”
“嗯─”
我们接着聊了一下天。
“……我差不多要回去了”
水母站起身,要走出病房的途中、“啊、对了”,又回过头。
“这次的事情,我想大概是因为你被我的病传染了的关系。症状又更加恶化了吧”
我吓了一跳。
水母淡淡的笑了。小学六年级认识以来,我从没见过他这副表情。
不,笑容是有看过,总之这是我从来没看过的表情。
“所以,以后还是不要一起玩比较好。不靠近我的话,自然而然就会痊愈的”
水母说完,离开了病房。
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不是很确定,可我的确有见过不可思议的东西。
而且不只是见到,还能听到声音,有时甚至能稍稍摸到。
我是因为被水母的病所传染,才遭遇这次的事情吗?
我思考了一下。
原来如此,或许正如他所说。
以前我只觉得有趣,但实际遇到具有高危险性的事情,状况就不同了。
我走向病房窗户,开窗将头伸出去。
病房是在二楼,往下看就是医院入口。
稍等一下后,水母从门口走了出去。
“喂─水母─”
即使离得不算远,我还是大叫那个名字。
水母朝这里转过头。
“虽然我不知道这次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是你帮我做了些什么的吧,谢谢啦”
在我症状消失的隔天,有人在我常去游泳的那个海边发现有具女性尸体被海水打上岸。
我不知道这之间的因果关系。虽然无法证明,可我认为并不是毫无关联。
在我没注意到的情况下,或许我跟她曾在海里打过照面吧,被看上了之类的。
当然这些都只是假设。
“嘛、似乎有很多原因,所以我不会那么常跟你玩的,但是偶尔的话可以吧?”
“然后啊,暑假的时候去露个营吧,等我出院再跟你连络”
水母望着我许久,突然举起双手做出大喊的姿势。
“我知道了─”用着对他而言算是大音量的声音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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