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112年——舰上时间方过一个月,现世的地球却已绕着太阳旋转了21圈,年华易逝不过于此——我们终于抵达了坤舆星。大部分人刚从冻结沉睡中苏醒,医疗人员正在协助他们恢复意识,而我作为随舰军人,被命令率领侦查排,先行登陆,为母舰寻觅到合适的着陆点。上级的命令以及对新世界的好奇心使得我和我的弟兄们兴奋不已。我们驾驶着登陆艇螺旋下降,以减少星球大气对飞船的磨损。由于正处于昼半球,透过轩窗,我们可以看到这颗星球上连绵起伏的山脉、宽阔的大平原以及泛着银波的水面。飞船的人工智能迅速地唠叨了起来,像机关枪似的,列举出了一系列数据:以开氏计量的温度、以毫巴计量的大气压力、以千米/秒计量的逃逸速度、以高斯计量的磁场、以及这个那个这个那个,最后以一长串大气构成和成分比例结束。去他娘的!连小孩都知道这是颗适宜殖民的星球。人工智能的声音不过是为艇内激动气氛增添背景音罢了,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将在这里安宁地代代繁衍下去。然而当我们降落到地面上,打开舱门的那一刻,意外还是发生了——突然之间,某种声音出现在了我们脑海里。说是声音,其实也不尽然,因为那不是经由耳朵里的种种复杂器官通力合作而传入听觉中枢的声波,而是直接、突兀地出现在了我们脑海里的……呃,某种思想。这样说或许很难理解,若要打比方的话,就好比我们自己的心理活动——迅捷、无声而高效——只是此刻出现在我们脑海里的是某个不明身份者的心理活动。好在军人的特征有很多种,而混乱从来不是其中一项。我们按照平素的训练,逐一跃出舱门,依托登陆艇摆出防守姿态。可是奇怪的是,战术目视镜上却没有标记出任何活动目标,即使将视界切换为红外热成像模式也没有发现可疑的活体。我们在这个离地球21光年的异星感受到了苻坚的疑惧。而就在此时,整个排,二十多名战士不约而同地头疼了起来。大家都不是新兵蛋子,对疼痛的耐受力都不算低,但这不是那种用阿司匹林就能镇住的小伤痛——而是……怎么说,感觉就像有人在你大脑里干着抢劫之类的暴力犯罪,先用钻头从皮层一直钻到内核,再用刮刀沿着钻孔边缘游走一圈,然后用打蛋器将你的大脑捣成一团浆糊,最后再踩上两脚。在这种大脑承受着剧痛的情况下就不由得人不羡慕起传言中胸大的金发女郎来。约莫五六分钟后,疼痛才慢慢停止。我们相顾,无一不是大汗淋漓,目视镜后是布满血丝的、通红的眼睛。而后,有人在我们脑海里,用太阳系标准语说……不,是表述或传达:“异星来客,朋友/敌人?”我忽然意识到,我们不是这颗星球上唯一的智慧生命。“朋友!”于是我连忙说,“朋友!”我在军校受到的训练可不包括如何与外星人打交道,而21年前的那颗探测器也从未做过坤舆星上存在智慧生命的报告,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对话,只好举起瓦肯星人的手势,补充了一句:“livelongandprosper!”那生物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接着表述道:“我翻看记忆,你们的,刚刚。前来殖民,你们。你们的,我们的,繁荣,还是?”虽说语法有问题,但其语气中显然存在讽刺的意味,殖民者祝福原住民生生不息,繁荣昌盛,说来也的确充满黑色幽默。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这种生物果真具有如他或她(若这种生物存在性别区分的话)声称的那种能力,那么我们在他或她面前显然藏不住任何心事,这使我不禁感到一丝恐惧。身为排长的我得对这二十几名战士的性命负责,我不想出现什么闪失。可这生物似乎感应到了我的心情,向我传达道:“不要怕,我/我们不反对殖民。我们交合,的希望。”他或她顿了顿,改道:“我们希望交融。”他或她的标准语学得很快,但我一时没能理解他或她的意思,心想,交合与交融指代的可不是同一种行为。谁知那生物居然回答说:“是吗?不好意思,看来是我们理解错误。我们的意思是交融,或者说,相互学习。”他或她他娘的居然可以直接跟我脑子交流!我从出生到现在短短二十四年,只从我老娘口里听说过这种情况,而她则是在某个气功大师的讲座上听来的。那生物继续传达道:“如果你们肯放下武器并承诺不攻击,我将现身。不然我们将摧毁你们的大脑。我们需要谈一谈。”我似乎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我用念头跟这生物交谈:“我答应你,不过请允许我的士兵先回到船上。”那生物传过来一段波动,我将之视为同意。我下令全员回艇待命,请士官长代职,命驾驶员做好随时起飞的准备,打算独自跟这生物谈一谈。如果这是场鸿门宴的话,他们的命或许还能保全,并来得及通知母舰上的数万同胞。一切都妥当以后,我走出了舱门。在我身后,舱门关闭时机械锁喀喇喇的声音让我突然明白了王成的感受——都冲我来吧!向我开炮!在我的注视下,那生物出现了——不是在地面上,而是在半空中——一棵庞庞然的、巨树似的东西缓缓移动着,数不清的根须乱麻似的缠绕在一起,粗粗细细,带着土腥;淡蓝色的细长叶片在其顶部迎风展动,恍如喇嘛庙里招展的经幡;他圆柱形的、褚色的身子看起来颇为光滑,在日光下微微泛光。他来到我面前,飘飘荡荡地降落下来,根须一接触到地面便立刻深深扎根,往泥土里钻,翻得裂痕遍地。等他停下来,这个半径约达六米的圆柱在我脑海里表述道:“你好,人类。我和我的族人希求改变。我们需要你们协助,而你们需要生存空间。”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熟练地掌握以汉语为基础的太阳系标准语含含糊糊的语法,不由得让我对这种生物更高看了一分。“这倒是,”我想道,“我们需要生存空间,但是我们能协助干嘛?”“你需要了解我们的历史,然后你就会知道。”他表述道。接着,我的头再一次疼了起来。但这回并非像是有人在你脑子里挖东西,反而像是有人在向你脑子里灌东西——不是我们常说的填鸭式教育的那种灌输,也不是一些人在网络上批判的洗脑式的灌输,而像是往瓶子里装酒、向肠衣里塞肉之类的,字面意义上的灌输。在这灌输之下,我脑海里渐渐形成了一幅幅动态画面,同时响起了赵忠祥式的解说,描述的是这种树形生物的一段尘封的历史:我们是伊伊诺人——依靠阳光和土地生存的种族——我们用头顶的储能片,接收恒星的能量,我们用足底的食器,吮吸大地的乳汁,而无所不在的引力是我们的零食。我们各自散居,分布在这个辽阔的星球上,然而距离从来都无法阻绝我们之间的交流,只因我们可以通过智识来相互感知。在我们七万余年的文明史中,世代伊伊诺经观察发现,这颗星球上的土地并不对我们一视同仁——有的土地上阳光充足,乳汁充沛;而有的地方却阳光微暗,乳汁稀缺。我们的祖先针对这种情况,将这颗星球上的土地做出了区划——以赤道为中,南北各分上中下三界。个中以南北中界的土地为佳壤,又以南北上界中靠近极点者、下界中靠近赤道者为末壤。我族既以阳光与土地为生,则居住在佳壤之伊伊诺自然智识饱满,体格健硕;而生活在末壤的伊伊诺则不免智识疲乏,体格虚弱。为了公平起见,我们英明的祖先约定定期更换领地,以确保全族一体生活常康。依约定,更换领地的规则是:待换土之日,日出之时,早起的伊伊诺得放出智识,在自己中意的领地上做上标记,即宣告此地已为其所占,待换土正式开始即可以智识托起自己,飞向占有地。虽然原本居住在末壤的伊伊诺智识疲乏,难以一次性从末壤飞向佳壤,但只要其勤奋而愿起早,则至少可以在这种良性竞争下一点一点向佳壤移动,不必终其一生囿于上下两界。此谓古来良法。然而好景从来不会长。一千三百年前,“规则破坏者”、“平衡打破者”、“始作俑者”鲁贝鲁克开始了他的破坏行为。鲁贝鲁克,这个在今日无人不知的名字,在当时也是声名远扬——只因他/她是出名的懒虫,要他/她早起不啻于断他根枝。然而鲁贝鲁克也想定居在佳壤——我们至今不知道他/她是如何思考的,总之他/她想出了一个简单然而却不可思议的办法——竟然提早一宿,也就是在换土之日的前一天晚上便放出智识,标记并宣称了一片领地,一片位于中界的佳壤。谁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为一己之私而破坏长久以来的规则。鲁贝鲁克抢先宣称的那块领土本有居民,他/她在第一时间发现了鲁贝鲁克的不法行为,并向其传达了自己的愤怒与抗议,然而鲁贝鲁克却对其抗议不理不睬,我行我素。由于我们的智识交流总是处于广播状态(现在我与你的交谈也是如此),全族在抗议发表的同一时间便知晓了鲁贝鲁克的罪恶行径,对其一致谴责。然而谴责归谴责,我们谁也不知该如何处他/她的行为,毕竟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也决无人能想到其可能发生。渐渐地,舆论平息了下去。而唯有领地被鲁贝鲁克宣称的那个伊伊诺心有不甘,他/她思前想后,终于也效仿鲁贝鲁克,提前将智识放出,标记宣称了另一块土地。这一下掀起了狂潮。还在等待日出的伊伊诺不约而同地放出来智识,早早地标记下自己心怡的领地;而星球的另一边,尚处在前一天昼半球的伊伊诺更是生怕落于人后地抢占领土。不过始终还是有一些遵循古法的伊伊诺,只是他们对古法的敬意没有给他们带来好结果,最终只得迁移到末壤上去,忍受饥寒。我们上万年的传统规则就这样被打破了,阶层的流动性不再如往昔。只因一人之欲肇始,进而众欲横行。先例既开,在此之后,再也无人肯遵守古来良法,以至于换土之事成为笑谈,每个伊伊诺都能不受时间限制地宣称领土。自此人人提防,生怕在不知不觉中自己的领土被他人标记了去。史家将之视作礼坏乐崩的开端。你们人类有一句话叫“祸不单行”,而这句话果真应验了。在“规则破坏者”发难后,我们度过了史无前例的、暴虐而无序的一年,而终于又到了传统的换土之日。在这混乱的一年里,我族的有识之士不约而同地看了到礼坏乐崩对社会的毒害,纷纷用智识广播,呼吁大家重拾古法秩序。而此时,“始作俑者”鲁贝鲁克正值孕期——我族不似尔等,并无性别之区分;也不似人类通过交姌来繁殖,而是通过自身分裂的孢种来进行世代传衍——这种分裂是所有伊伊诺一生中必然经历的。依寻常做法,应将此孢种置于自己的领地上,以根茎与之相勾连,助其发育以成成熟之新个体。而一旦其成熟,就会开始争夺旧个体之根茎为己用,旧人不及新人勇,失去了食器的旧个体慢慢将枯竭而亡。如此一来我族总体数量将不增不减,与自然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而正值孕期的鲁贝鲁克却又动了心思——他/她不想这么死去。他/她没有选择传统的方法来育儿,反而乘人不备为其子标记、宣称了一块有主之地,并将其子置于该领地上,任其自生自灭。他/她后代的出生并未导致他/她本身的死亡,也就是说我们的人口自始祖播枝撒叶以来首次发生了变化。这也就意味着这个星球上多出了一个需要领地的伊伊诺——虽然他/她还处于无助的幼年状态——同时至少会出现一个没有任何土地的伊伊诺——因为领地数从来都与旧人口数持平。第一个无产阶级诞生了。这一次,不出意外的,鲁贝鲁克的罪恶行径再一次被许多贪恋生存的伊伊诺所效仿。而没有效仿的伊伊诺多半也在犹豫着是否要随之作为。这时,不由得我们不正视起潜藏于我们内心深处的那些罪恶念头了。所谓“伊伊诺之初,性本恶”,说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我们内心的邪恶原本都被社会的规则所压抑着、被古来良法所约束着,而这种约束在此刻却显得多么的脆弱。一旦这种约束出现一丝松动的迹象,又或者一旦有人向这种约束提出挑战的时候,就好比涛浪决堤一样,我们内心的黑暗便会骤然膨胀,贪婪地吞噬、摧毁一切。而我们却没有反制之法门,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恶念挣脱束缚,就再无所顾忌,狼奔豕突前行。随着一大批失土的无产阶级出现,矛盾也越发激烈。无土者与怀土者站在了绝对对立面,成了势不两立的阶级。这是我族万年历史上第一次社会大分裂。无土者打出了“伊伊诺生而平等”、“全世界无土者联合起来”等口号开始了对怀土者的革命。著名的无土者革命家李佛鲁甚纳瑞如是道:“起来!饥寒交迫的无土者!起来!自由的伊伊诺!我们失去的只会是枷锁,而我们得到的将会是整个世界!”无土者选择的斗争方法是拒绝承认领土标记的宣称效力——也就是说,他们直接在怀土者已标记的领土上定居,更有甚者会强行抹去怀土者对其领土的标记。这种激进的行为终于使冲突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战争成了这场危机的唯一解决办法。世界大战由是爆发。战争持续了三年,全球人口损失过半。特别在繁珥簦战役中,双方均损兵折将,死者竟达三百余人,占当年全球人口的1/12,被称作“繁珥簦绞树机”。更有一伙怀土者,合并智识,群策群力,居然牵引来一颗小行星,准备用以轰炸无土者军团。好在他们的行为被及时制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最终,由于人口的巨幅下降,矛盾得以解决,战争就此停息。战后,幸存的伊伊诺签订《分疆锁国条约》,约定瓜分星球全部领土,不再踏出各自领土一步。我们就此关闭了换土的大门,贫者永囿末壤,富者永守佳壤,阶级固化的结局就此形成,讫至今日。我的头疼慢慢停止,脑海里的画面和解说也随之逐渐消失,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巨树一般的生物,不知该做何感想。忽然记起他/她先前说过的话,忙在心里问道:“你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帮助?”那生物传达说:“我翻看你们的记忆,发现你们可真是已知宇宙中最狡猾、最可怕的生物。鲁贝鲁克如果出生在你们的世界,简直就是个正常人。你们也曾经历过与我们类似的历史,遇到过与我们类似的问题,然而目前却社会秩序井然而充满活力。”“那又怎样?”“可这是为什么呢?我们很好奇,我们想向你们学习,以改造我们社会的顽疾。如果你们愿意协助我族,并不违背我们的法律,即可获准在本星定居。”我转转眼珠,似乎没有什么坏处,但是这不由得我来决定,终究还是要母舰上的决策者来定夺。不过我想起了一件有意思的事,于是在心里问道:“那个鲁贝鲁克现在还活着吗?”“是的,”虽然他/她的声音是在我的脑海里响起,但我还是能辨认出他/她嫌恶的语气,“他/她将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听着他/她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间想到了在大学时期的自习室里隔夜占座的那些同学。我们相隔了21年的时间,他们若是一直生活在地球上的话,此时此刻大概早已垂垂老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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