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上柳梢头,上元的热闹才刚刚开始,沈十三对着菱花镜上妆。苏阿满捧着熏好香的衣裙立在一旁,耳听得阁外乐声如织。有客点了楼长天的《仙游园》,忽的她就想起自己多年前在石方城赤脚卖花的情形来,那时她抱着花篮蜷在乐馆阶下,为拿什么填饱弟弟妹妹的肚子发愁,就着乐声想象安宁城中盛景。一转眼她跟着师父来安宁城已有十年。“楼长天作此曲时才十六岁。”沈十三心中有鸿鹄之志,从一无所有到买下醉月楼,旁人瞧着她热热闹闹,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还远远不够。“当年圣人梦中得见安宁城盛景,命天下乐师依此作曲,于千万乐谱中选中楼长天的《仙游园》,这样的好机缘怕是再也难遇见了。”阿满瞧出沈十三面有不悦,便不再多言,搁下手中漆盘走上前来为她挑选珠钗。阿满是沈十三最早收的徒弟,沈十三时年十七,阿满身量堪堪到她腰,十年风霜自不多言,这是她真正当自己孩子养大的徒弟。沈十三早有打算将醉月楼留给阿满,这孩子容貌似婵娟,又有一技傍身,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楼长天那样的大才。为此,沈十三去了好几趟乔园,最初阿满跟着她来安宁城,一为求财养家,二为寻人报恩,并未做过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大梦。阿满不想,沈十三得为她想,得为她铺平了路,不然真对不住她陪着自己捱过的那些苦日子。沈十三起身,任由阿满服侍更衣,玉指纤纤挑起玉腰带,道,“阿满,都道富贵如流水,世上却从不缺追名逐利之人,你可知为何?”阿满怕她恼,没说话。“未曾到那处,便时刻想着去那处看看。”楼外报时的钟声已响,沈十三知道阿满听不进去这话,便斟酌词句换了个说法,说,“若我阿满成为人上人,便可一呼百应,你想要的东西,想要找的人,总有人替你去做。”为着那寻不到的夫人和小少年,阿满的眼睛亮了亮,送沈十三上了楼。她从衣袖中拿出当年夫人所赠荷包看了看,随身携带十多年,上面的花样儿早已磨损不清。今日上元佳节,醉月楼的生意更好,阿满托病不肯唱曲,师父便让她盯着点楼上楼下的生意。楼上有沈十三,阿满小心收好荷包,只巡了底楼和花厅,行至一偏厅时忽听得幽幽琴声,如泣如诉,不像是沈家门的音律。往日,醉月楼也会请人来此助兴,或是供穷困潦倒的乐师演上一曲讨个饭钱。今夜是万家欢庆的日子,怎的此人琴声如此哀怨?阿满隔着珠帘看不清弹琴之人容颜,贸然进入又怕扰了客人雅兴,便招来侍奉偏厅的唐棠问话。因那公子哥身着浆洗旧了的衣袍,阿满以为他是来醉月楼讨生活,对着唐棠说:“今日佳节,乐师演此悲哀之乐,你怎么不拦着点?”“师姐,那是客人点的曲子。”既是客人点的曲,阿满无话可说,可醉月楼有醉月楼的规矩,上元夜不许奏悲哀之音,她想着那乐师一定是没法子,只得顺了客人的意,便从荷包中拿出一锭银子交给唐棠,说:“一会儿进去把这锭银子给他,莫要再奏此曲,让他回家同家人看花灯去吧。”“可是……”唐棠才反应过来阿满不知厅中乐师的来历,拉着她往僻静处走了几步,乐声又明晰了三分,唐棠问,“刚刚堂中人声杂乱,想是师姐没听清乐师所奏,师姐你再仔细听听。”依稀是楼长天的风格,可又不太像,楼长天没写过这么悲凉的曲子。阿满疑惑不解看向唐棠。“厅中人是楼小庚啊,师姐。”唐棠不再和她兜圈子,直截了当说了。楼小庚是楼长天与舞姬海氏生养的孩子,海氏撒手人寰后,楼长天未再娶妻,拉扯着楼小庚长大成人。楼小庚天赋异禀,七岁就弹得一手好琴,十岁能随父入皇宫为太子正音,实为神童。楼长天久病不愈,将楼小庚托付给了挚友许如祯,哪成想许如祯只顾着讨好圣人,心思全在名利场,将楼小庚扔到乔园侍弄花草,丝毫不在意他死活。阿满又看了一眼,偏厅中还坐了位白眉白胡的客。去年上元,圣人携太子登上月影清辉阁,宴请朝中大臣,阿满在楼下远远瞧见他一面,是教太子音律的贺老先生。楼小庚背影清瘦,曲半而终,他跪在面前贺老磕了个头。“老夫第一次见你,你才这么高,在花园里同小厮扑蝴蝶玩儿。长天常夸你聪颖有本事,小庚,本来你这一生可以纵情恣意,奈何长天交友不慎……”贺老拉起楼小庚,拍着他手背,说,“既然现在想明白了,想回来了,就别有怨气。”“小庚知道。”楼小庚声音沉稳,不仔细听辨不出其中喜怒哀乐。阿满在石方城受人馈赠,偷听得那小少年同她娘亲讲话就是这种音调,因此她很喜欢这样说话的人。“我也是听说,师父想让楼小公子留在醉月楼。”唐棠喜形于色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楼小公子在醉月楼第一次露面就能请得动太子乐师,他若是常驻醉月楼,定能引来凤凰,醉月楼要扬名了。”“要真是那样,他也不至于在乔园养五年的花了。”阿满用手指点了点唐棠的额头,又往偏厅内忧心忡忡看了一眼,低声说,“许如祯在圣人眼前正当红,今年夜宴月影清辉阁又有他的位子,师父这个时候……”阿满见楼小庚搀着老先生出了偏厅往这边走来,便收了声同他两见礼。楼小庚此人风度翩翩,真真谪仙一般的人物,阿满原已想好了劝沈十三的措辞,可没见到楼小庚之前她想象不出昔日的神童是什么模样,今日见到了,竟起了怜才之心,不忍心宝玉蒙尘,便觉得那些话没必要说给沈十三听了。2沈十三让楼小庚跟着阿满,阿满平日要照管醉月楼生意,抽不出太多时间同楼小庚一起排演,怎么说人家楼小庚是天赋异禀呢,只见了几次阿满跳舞,不用排演也能跟上阿满的节奏。苏阿满的舞技虽好,但还算不上京中一绝,如今搭上楼小庚的曲,正如唐棠所说,醉月楼的生意热闹了起来。所谓树倒猢狲散,楼家烟云已消,许如祯炙手可热,来醉月楼自是嬉笑嘲讽者居多,更有甚者,于深夜大雨滂沱之时,在醉月楼门前卸下一车半死不活的花草绿植。醉月楼门前泥泞一片,今日做不了生意,好在是大雨天,往来客人本就不多。此事实在过分,阿满担心楼小庚,在他房门敲了半天门都无人应答。“楼小公子,令尊在天有灵,定是希望你过的开心。”阿满将手中漆盘放在楼小庚房门口,里面是她亲手做的一些点心,与楼小庚共事几月,她与楼小庚交谈虽少,却也听懂了他琴音中的少年志。任人来人往看楼家的落魄,嘲讽辱骂加身犹面不改色,这是阿满敬佩的少年模样。阿满走下楼梯,大雨从一扇未闭紧的窗中落入,滴滴答答聚了一滩,她走近去关窗,却在大雨中看见那熟悉身影。楼小庚本就清瘦的不像话,宽大衣袍能兜住风,此时他在雨地中费劲搬着花盆,更像是风雨中一根不堪折的青竹。“真是疯了。”阿满取了纸伞出门去,楼小庚已衣裳全湿,雨水顺着头发淌下来,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我做的是我该做的事。”楼小庚说话温吞却总让人无处反驳,他从阿满手中抽回自己的衣袖,又搬起一盆残花往墙角走去,见阿满又追了过来,又说,“雨大,阿满姑娘小心着凉,回去吧。”阿满将伞撑在他头顶,无可奈何说:“雨停了再打扫也不晚。”“雨停了,街上就有人了,会有人指指点点。”楼小庚顿了顿,看着阿满说,“沈娘子肯收留我在醉月楼已是大恩,我不能拖累你们。”楼小庚的眼圈泛红,阿满不知今日他是否落过泪。从沈十三在众人面前言明让楼小庚做阿满的乐师开始,阿满就明白了沈十三,不管她想不想做人上人,她都不能辜负沈十三的苦心经营。现今,她身上的责任又重了,她不能辜负楼小庚对沈十三的信任。阿满弃了伞陪楼小庚搬花。“阿满姑娘,你不必这样。”现下换楼小庚扯着阿满的袖子要将她往醉月楼中拉。任凭门外两人闹成这样,醉月楼自始至终未出来一位杂役或看守,阿满知沈十三定在楼上看着她和楼小庚,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说:“小庚,你是我的乐师。”楼小庚的眼神亮了亮,不再坚持拉着阿满入堂,朝她道了声谢。很多的事在此时悄然发生了变化。楼小庚在乔园受人白眼五年,阿满能这样待他,虽然明知道阿满就是这样的人,他还是很开心。搬完残花枯枝已近午后,下午天晴了起来,至夜里,醉月楼又是热闹一片。今夜有客点了阿满的舞,阿满换好衣裳出门,第一次见楼小庚站在廊口等她。阿满走过去,朝他笑了笑。“同阿满姑娘一样,家母生前亦以舞为生,这是她调配的香料,称之袖中香。”楼小庚从衣袖中拿出锦囊,散出幽香阵阵,说,“寻常之物,阿满姑娘不要嫌弃。”这哪里是什么寻常之物,阿满见那锦囊上是金线绣成的莲心,朱砂点的花瓣,猜测是他娘亲留给他的东西,自然是不敢接来,说:“师父让你和我搭台,你我之间就不用计较那么多小事了。更何况,我知你同师父一样有大志向,我学艺不精,你没怪我拖了你的后腿,我已经很开心了。”这是阿满的心里话。沈十三懂她,阿满是个无所谓自己如何的人,一旦将她的好坏同他人绑在一起,阿满卸不下担子只能被迫前行,在石方城是这样,在安宁城还是一样。石方城时她为了养活弟弟妹妹在巷口卖花,跟着沈十三来安宁城也是想要为弟弟妹妹讨口饭吃,醉月楼的生意渐好了起来,阿满每月托人带回家的银钱够家人生活,师父师妹们依着醉月楼能过半辈子锦衣玉食的生活,她就很知足了。“你说的,你我之间不用计较太多。”楼小庚将袖中香塞到阿满手中,说了一句让阿满摸不着头脑的话,“很早之前,我就想把这锦囊送给你,多谢你。”阿满还要问他,他却转身离开了画廊。阿满来安宁城是十年前,那时楼小庚正是太子府中的常客,是天上的鲲鹏,是她仰望的明亮星辰。阿满记得那时坊中人提起楼小庚时的神采奕奕,她第一次见楼小庚是在邱记琴行,她典当了身上所有的东西才为沈十三定了把最普通的琴。那日邱记琴行外停着辆装饰华贵的软轿,轿中人玉指纤长掀起车帘,阿满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贪看了两眼竟是位玉雕的少年。阿满同他对目,楼小庚没有那些世家子的矜傲,也没有现如今的冷漠少言,朝着她笑了笑。那时还没有醉月楼,阿满只是穿着粗布的小丫头,说话还带着石方城口音,她在心里想楼小庚应该不是在那时记住的自己。那他为什么要说他在很早之前就想将这香料送给她呢?这个早是多早?阿满想不明白,她闻了闻手中的锦囊,其中有一味丁香,香气清幽,让她想起她家乡石方城。石方城多产丁香,离苏家村不远有座荒山,山上就有很多丁香树,养活了阿满一家。3后来阿满又问起楼小庚这件事,楼小庚坐在亭中弹琴,没时间搭理她。时值盛夏,阿满扇着团扇赏满池的荷花,双脚垂到水面,轻轻一点荡起涟漪惊动池中鲤鱼。楼小庚左手按弦,右手连挑,琴音辉辉,流淌出安宁城上元热闹景象。“明月照花台,丝竹声隐,人间更胜天上殿;华灯街上行,珠玉清越……”阿满又仔细听了听,回头问他,“令尊的《仙游园》是天上人看安宁城,这曲不是,是你做的新曲?”“沈娘子教你的倒不少。”楼小庚停下了琴音,说,“可惜我太笨了,想了好久也只想到这里。”“七岁弹琴,十岁为太子正音,你这还叫笨?”阿满见他又不说话了,看着池中嬉游的鲤鱼自言自语,“我十岁跟着师父来安宁城,十三岁师父教我唱《仙游园》,那时我连根素银钗都打不起,听不懂唱词中的荣华富贵,唱曲也好,跳舞也罢,都是养活自己的法子。那时我见过华灯夜行,也见过香车宝马,可总觉得这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也许我拼尽全力还是听不懂那灯彩佳话。”楼小庚坐到阿满身边,凉风撩动荷花瓣,也吹动着她的裙角,他记得十三岁站在邱记琴行门口的她。那时的她,眼神倔强又明亮,同石方城时一样。阿满看着楼小庚比自己还惆怅的表情,忽的就笑了,拿团扇打了打他胳膊,问,“其实我挺好奇的,你从小锦衣玉食,什么苦都没受过的公子哥儿,在乔园的五年你是怎么捱过来的?”“当年贺老为我在乔园养花之事奔走,实在无果,便拿沈娘子的事来激励我。”楼小庚看看池面又看看阿满,指着乔园的方向说,“捱不过来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醉月楼。”醉月楼里有苏阿满。“那时师父刚买下醉月楼。”阿满说,“没想到你和师父挺有缘的。”楼小庚在心中默说:“不是和沈娘子,阿满,是同你有缘。”人道石方城多出美人,安宁城城中貌美的姑娘近半来自石方城,楼小庚的母亲海氏就是石方城人。九岁时,楼小庚跟随双亲回石方城探亲,彼时海氏已药石无医,唯一的愿望是回石方城见一面亲人。回到石方城,海氏的精神好了些,能带楼小庚去琼花街上听曲儿。琼花街前多卖花女。海家的马车停在琼花街,海氏嗅见丁香幽香,隔帘而望却见一卖花女手挎竹篮,赤脚站在街前,眼中泪花翻涌。海氏心善,派人去问那卖花女有什么难处。仆人去而又回,趴在窗边对海氏说:“回夫人,那小姑娘家中又添了个孩子,是个男孩,父母养不了这么多,说是她卖花赚不到钱就要将她送走,因而在那里哭。”“可怜见的。”海氏解下自己荷包,楼小庚见状也解下自己腰间一块玉佩,交给仆人一同送了过去。良久,仆人递进一篮丁香花,花香悠悠,楼小庚的玉佩还好端端放在花篮中。“回夫人,她说玉佩贵重实在不敢收。”仆人看着卖花女,说,“她还问夫人名姓,家住何处,不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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